坞梨阁:猫妖净心

三百年前,春日里微风几许,云寂庵住持的小弟子昭觉捡到了一只茶色小奶猫。

那猫脸上有一道伤口,从耳朵到下巴。

昭觉下山采桑时,在桑林里遇见它的,它蹲在一棵桑树下,见昭觉在看它便狰狞地叫了起来。

师父曾说,“万物皆生,心有慈悲,不可见死不救。”

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准备抱它,它却反咬昭觉一口,刹那间手背上现了一排牙印。

昭觉倒吸一口凉气,瞬间红了眼眶。却还是一把抱住小猫,不让它乱动。

待她仔细查看时才察觉小猫腿上也有伤,泥土混着血将皮毛染得脏兮兮的,露出白骨来。

“别怕,我是云寂庵的小尼姑,我带你回庵里包扎。”

声音虽然轻柔,可小猫低声呜咽着,拼命想要从怀里挣脱出来。

没了法子,昭觉低声念起“清心经法”。

也不知是经法起了作用,还是小猫乏了,它渐渐发出“呼噜”“呼噜”的声音。

昭觉将它护在怀里,一路小跑回了云寂庵。

遇上师姐智文,也只是匆匆问好。

“这猫从何而来?”

“师姐这是我采桑捡到的!”昭觉急呼呼的,没能听出智文嘴里的凌厉。

“十二岁的丫头还这样冒冒失失!”

智文年岁也不大,只十四而已,不过心智成熟,又聪慧过人。

望着一人一猫远去的背影,她往住持师太所住的厢房而去。

所以昭觉在给小猫上药时,住持师太慧慈不请自来。

小猫已经醒来,没再挣扎,却警觉地望着众人。

“师父!”

慧慈颔首,一眼便看见了昭觉手上的伤,“听你师姐说,你捡了只小猫,特意来瞧瞧。”

“师父我可以将它在养在庵里么?”昭觉心生怜悯,望向慧慈师太眼里无声地祈求着。

“不可……”智文一语未完,便被慧慈犀利的眼神吓得吞了回去。

不知是对谁说,“它既无处可去,众生皆是平等,有何不可?”慧慈继续道,“不过这猫伤人,还是先养在后山磨磨性子。”

出门到了拐角,智文心中不服,“师父,那可是妖怪!”

“妖?”

“你虽自小聪颖,心中却无大家,你可懂?”

见智文愤懑的样子,慧慈摇摇头大步朝前走去,“罚你晚课念三遍佛经!”

2

昭觉给小猫取名净心,修行修行,自净其心。

净心腿上伤口渐渐愈合,脸上那道划痕在脸上显得突兀。本是只俊俏的小猫,因着那道疤硬生生变得凶恶起来。

除了昭觉,净心也不见旁人,每每有尼姑来后山打扫,他便寻了地方躲避起来。若是昭觉哪一日忘记给它送吃食,他就硬生生饿着肚皮。

“净心,你要学会自己觅食呀,我不能日日来后山的。我要做功课,还要摘果子,还要松土……”净心像是听懂了一般,蹭蹭她的手臂。

庵里只有一位智文师姐是同昭觉年纪相仿的,可智文从小就聪慧过人,不喜这位愚钝的师妹。

好不容易带回只小猫似是听得懂人话,所以昭觉日日都空出些时辰来同他碎碎念。

今日去竹林拔了些春笋、明日给青菜地里除了草,又或是山下农家喂养的鸡跑了上来,扑腾着翅膀好像要飞起来。

平平无奇的小事在她嘴里变得活灵活现,净心从未听过这些。

“净心啊,若是只野鸡就好了,我将它捉回来陪你。”

小猫在心中傲慢地说:我才不需要!有你在我旁边喋喋不休就已经够了!

昭觉不知晓他的想法,自顾自念叨着。

有时兴起,还要念念佛经。净心若是听得快要睡过去,昭觉会将他拍醒,“你可是云寂庵的猫,经文也是一定要听的。”

他“喵呜”两声,抗议地叫着。

“我可是看你独自在后山孤独,特意来陪你的,可别辜负我的一番好意!”

就这样来来去去又是几年,不知是云寂庵灵气充裕的原因,或是昭觉常在耳边念的经文,净心修炼事半功倍,妖力飞速地成长着。

昭觉也年岁渐长,那个总是嘴里不闲着的小尼姑越发忙碌起来,到后山的次数也越来越少。

净心已有百岁,在这世间游荡得久了,再难信凡人的话,所以他不愿出现在人前。昭觉这个例外,兴许是初见就放下了防备。

出生不久他便被爹娘丢弃在人界,只因他是只不祥的猫,一族皮毛都是靛蓝色,唯有他是茶色。

天雷滚滚而下,长老言变异之态,掐指一算,乃不祥之躯,若留着恐是祸害。

爹娘尚有一丝良知,妖界难以生存,背着将他扔到了人界。

昭觉捡到他那日,他同一只野猪抢食打了一架,成了那副模样。

野猪凶狠,净心虽是妖却还未开灵识。都说人心不古,所以昭觉伸手来抱时,狠狠张嘴咬了她。

不过是人界的小尼姑,明明眼泪在打转,却忍了又忍。

云寂庵灵气充裕,虽说只有素食可吃,总比在外头强过百倍。这是适合修炼的好地方,所以净心便留了下来。

慧慈师太来过后山一次,净心未出来见她,依旧躲藏着。

她不恼,“贫尼知你是妖,也不想知晓你的过去。既已留在这便是一份子,清规戒律需得守。”而后悠悠道,“云寂庵从未有过男子,让你待在这后山,便哪里也不要去。”

净心听在耳里,记在心里。

昭觉来得少了,净心修炼之余觉着无趣,会偷着去瞧她。

看着她眉眼坚定、日益稳重,已经是住持最为得意的弟子。

昭觉曾说过,她不是从小就在云寂庵的,小时候家里穷苦,爹娘便带她来出家拜师。

慧慈师太说她与佛有缘。

3

昭觉十八岁之际,带上了庵里做的糖姜片去往后山,净心伸出舌头舔了几口,只觉辛辣入喉,便再不肯吃了。

一人一猫坐在小山一般大小的石头上,凛冽的冬风吹着,昭觉下意识往净心身旁挪了挪,“姜是暖身子的,冬日里我最喜了,还以为你会爱吃!”

净心开了灵识后,再不必吃些凡人的食物为了填饱肚子,所以挑剔了不少。

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,“我有两月没来了吧!不过也真是奇怪,这么些年你都没有长大,我都快十八了。”

“不过才六年光景,我又不是凡人,怎会轻易长大。”净心心里这样想着,懒懒地“喵呜”一声。

昭觉抓起糖姜片往嘴里塞,“净心啊,今日师父同我说,我太愚钝了,需得更加用功才是。以后更加不能常来陪你,你要乖乖的。”

净心看了她一眼,不知跳到哪里去藏了起来。

“净心你生气了?净心,净心啊?”无论昭觉怎样叫喊,净心也没搭理。

她走了,剩下半包牛皮纸包着的糖姜片。

净心并没有生气,只因今日一早,慧慈住持再度来后山,“昭觉天资虽不是最佳,却难得有一颗玲珑之心,半是愚钝半是勤勉。我佛慈悲,贫尼已属意她为这云寂庵下一任的住持。”

“可你,许是她的劫数。”

过了良久,净心轻轻叫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
慧慈再未言其他。

出家之人,需得摒弃七情六欲。

在不远处的智文听见慧慈所言,默默攥紧了拳头。

“昭觉,你样样都不如我,可师父眼中却一直是你。没曾想竟是连住持之位也要传与你!”

后山有只猫妖,只她们二人知晓。早课刚毕,她就见慧慈师太往后山而来,心中讶异,便一路尾随而来。

智文阴鸷地笑笑,四下无人之时往山下而去。

4

夜里做完晚课,雷电不停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,照着脸上亮堂堂的。

昭觉将庵里晾晒的衣物都收了起来,这才回到禅房。

一屋内住了四人,昭觉蹑手蹑脚地准备脱衣时,智文忽地出声询问,“干什么去了?”

夜里寂静,她还被吓了一跳,“估摸着要下雨,收了几件衣裳。”

智文单手捏着被褥,“睡吧。”

今日下山,她与山鬼达成协议,用自己二十年的寿命换取昭觉的心智。

智文从小便能看见鬼神,妖物亦能分别,当初净心被抱回来时,她一眼便瞧出了这是妖。

可惜未能以此给昭觉定罪,猫妖还留在了这云寂庵。这些年来,昭觉与那猫妖混在一起,智文心中窃喜,她这是在自断修行。

可师父未免太过偏心!就连住持之位,也要给那个愚钝之人!她不服,凭什么?

只等今日夜里,山鬼前来。失了心智,昭觉再无一争之力,住持之位她便唾手可得。

雨水随着窗棂慢慢滑下,屋内响起静谧的呼吸声。

智文心事重重,睁大着眼睛望着窗外。

只见一团黑漆漆的不明物踏空而来,似人非人、似物非物,越来越近……越来越近。

它从门隙挤进来,在昭觉的榻下站定,树枝一般的手伸出来,往昭觉头上覆去。

凡人三魂七魄,没了灵慧魄,便没了聪慧。

智文在褥被下的身子瑟瑟发抖,畏惧抑或是痛快。

“昭觉,念在同门一场我不害你性命,余生你就在云寂庵洒扫庭院,甚好。”

第二日昭觉傻了的消息不胫而走,云寂庵上上下下都知晓这位住持的小弟子,成了傻子。

她嘴巴张得大大的,涎水流到了衣衫上也不自知,时而捧腹大笑、时而潸然涕下。

慧慈师太来到禅房见到此状,身边的尼师脸色突变,“住持,这是冲撞了邪物?”

“阿弥陀佛,云寂庵乃是佛之重地,又怎会冲撞邪物?”慧慈命人先将昭觉绑起来,再让智文下山寻位郎中来。

智文倒是明面上一心一意地请来郎中,毕竟失了灵慧魄,凡夫俗子又怎能治好?

果不其然,郎中来后也只是直摇头,连药也没开便走了,“老夫才疏浅薄,还请另寻高明。”

这一日云寂庵人人自危,因为她们都觉着是昭觉惹了邪物上身。

尼师们木鱼声此起彼伏,嘴里不停地念着经文,为病人祈求,也为自己。

已是夜里,来来回回请了不少好郎中,却无一人能瞧出这病状来,只有一位年迈之人,开了一副安神药。

喝下安神药后,昭觉睡了过去。可慧慈心渐渐沉下来,看向智文的眼神变了又变。

这时,屋外传来几声猫叫,夹杂着急躁。

“都去做晚课吧,智文留下。”打发走了几位尼师,慧慈这才轻声让净心进来。

净心刚进屋就围着智文嗅了半响,而后龇牙咧嘴的,恨不得将智文一口吞了下去。可慧慈师太的话历历在目,终是压下了心底的怒火。

净心第一次开口说了话,“她身上有山鬼之气,昭觉亦是。”

慧慈闭上双眸,再睁眼时已是眸中带泪,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,慧慈羞见佛祖!”

本以为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,算来算去竟是算漏了这只猫妖,智文心中慌乱,“师父,这猫妖的话不可信,他可是妖啊!”

“昭觉,可还有救?”慧慈耳根自净,低头望着净心。

净心将自己蜷缩在一起,沉吟片刻风淡云轻道,“有。”

“她失了灵慧魄,只要找回,便可恢复。”其实不然,净心没说还需一物。

慧慈这才看向智文,“你已犯错,现下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。若不然,佛不会饶你,贫尼亦不会饶你。”

“我没有,我没有,师父你信我。”智文心神不定,不敢承认,更不敢认错。

净心不愿多说,施了妖术,“我让她带我去寻山鬼,还望师太见谅。”

“你有把握?”

“还请静待佳音。”

5

智文被迷惑,对净心言听计从,带着他一路下山,山鬼就在桑林旁的那片小山里。

“去将山鬼骗出来。”

智文摇头晃脑地走着,远远一团黑雾卷来,净心先发制人,冲上去扭作一团。

与山鬼打斗,妖力必定不能再分散其他,打得不分上下之时,智文清醒了过来。

她确实聪慧过人,见此立刻明白了形势,她大喊一声,“山鬼,你若将这猫妖打死在这里,我多给你十年寿命。”

山鬼听闻,斗志越发高昂,净心需得全神贯注方有抵挡之力。

二人难分难舍,一时之间竟分不出个高下。

山鬼、山鬼,它修炼所依靠的便是这山间之物,若是将这些都毁去,那他必输无疑。

净心这样想着,也这样做了。他不再同山鬼打斗,眨眼间山鬼便只看见一根猫尾巴。

山间起了大火,有翅膀的鸟儿早就飞走了,只剩下那参天大树、小草野花。

没了补给之物,再战,山鬼落了下风。

待净心拿回昭觉的灵慧魄时,这火光早已铺满了整座山间。

“救我,救救我。”一声细弱无丝的声音传来,是智文。

净心远远瞧了她一眼,最终还是没回头。他想:这便是报应吧!

慧慈师太守在昭觉禅房前,见到只有一人归来,不停地拨动手中佛珠嘴里念着“阿弥陀佛”。

净心之前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,昭觉是凡人,灵慧魄一抽一回,需得有引。

这引便是净心的半颗妖丹,他刚化作人形,就要将这妖丹一分为二。

也不过是前几日的事,云寂庵灵气浓郁,又都是虔诚、慈悲之人,这天地灵气都让他独享,最终不过百岁之余就能化作人形。

净心嘀咕道,“不过是还你一命,给你半颗妖丹,此后我便不欠你了。”

他想了想,摇身一变,是一位翩翩少年的模样。只可惜,耳后到下巴有一道疤。这道疤是当初族中长老给他划上的,那位长老说,“不祥……不祥,带着这印记走吧,去轮回。”

想来,也算是苟活在这世上。

净心施法让这灵慧魄重回昭觉身体,没了半颗妖丹,今后再无法修炼,只能止步于此。

6

当净心开门出来时,慧慈师太依旧在门外不停地念着“阿弥陀佛”。

“昭觉明日便可恢复如初,我犯了云寂庵的忌,会在后山忏悔。”

原因有三。

其一,虽说智文不是他亲手所杀,却也因他而起;其二,出家人见死不救乃是大忌;其三,大火总有误伤,生灵无罪。

慧慈初始留他在云寂庵,便算是半个出家人了。

昭觉是有佛缘之人,今后必成大器,他不过是只随手捡来的小猫。果真如同长老所说,自己生来便是不祥。

慧慈淡淡道,“昭觉捡你回来,是她之幸。”

净心遵守承诺,当真从未出过后山,一来二去便是三百年。

当初昭觉醒来记得所有人,偏偏不记得这只小猫。也许是妖丹相冲,也许脑里刻意忘记,谁也说不准。

在无他人时,她跪在慧慈师太身前,“弟子知错,弟子梦里竟出现了一位男子,愿抄清心经百遍向佛祖赎罪。”

慧慈眼皮倏地一跳,“兴许只是梦魇。”

无欲无求,方得始终。

昭觉自觉愧于教导,还是执意将这清心经抄了百遍,终是将心中大石落下。

智文虽身死,却也留下了个好名声,到山下给病中师妹采药遇上大火,尸骨无存。

云寂庵上上下下念了三日经文,都说是智文感化了上天,才使得师妹转危为安。为此,昭觉哭成了泪人。

那位与她不亲近的师姐,竟是为她做到如此。

后山那只猫,被人渐渐遗忘。

二十年后,慧慈快要功德圆满时,将这住持之位传给了昭觉,“后山有只猫,曾经于你有恩,空闲时去瞧瞧!”

“有恩?弟子为何不曾记得?”

“你可还记得十八那年,突然傻了一日。”

“昭觉不敢忘,智文师姐音容尚在心中。”

慧慈大笑起来,眼角却是带着泪,“贫尼尚无缘见佛祖,这谎话又要瞒到几时?人又如何?妖又如何?到头来,不如一只妖通透。”

没头没尾的话让昭觉心生疑窦,“师父?您是何意?”

再看,慧慈盘坐在团蒲之中,已经闭上了眼。

“阿弥陀佛。”昭觉双手合十,放于额间。

慧慈住持功德圆满,是幸事。

7

昭觉当上住持那年,三十又八。是这云寂庵历年来年纪最小的住持。

慧慈所说,终是让昭觉辗转反侧,后山她去过数次,可从不知那里有只猫,恩又从何而来?

不经意地打探间,有年长的尼师想了许久,“好似,是有一只猫?叫,叫净什么的。”

“净心?”福至心灵,这名字脱口而出昭觉倒先愣了愣。

那尼师却一拍脑门,“是,叫净心的。若是没记错,应该是住持捡回来的。”

“不过这么些年过去,这猫哪怕是有九条命也……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。”

再问其他,便什么也不知了。

出于疑虑,昭觉借口要来后山禅坐,旁人不得打扰。

那块小山大小的石头,是禅坐的好去处。可奇怪的是,总觉着有双眼睛在看着她,环视周围,却无一人。

“阿弥陀佛,贫尼法号昭觉,施主莫非就是贫尼的恩人?”

无人应答。

“施主不如出来一见。”

那双眼睛好似消失了,只听得风起树摇。

昭觉常常会去后山打坐一个时辰,说不上来为什么,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

那双眼睛的主人终是从未现身。

数个春去秋来,昭觉快要功德圆满之时,夜里总是能梦见一位男子,使得冷汗浸湿了衣衫。

颤颤巍巍从榻上而起,迎着月光立于门前。

这男子与十八岁那年所梦相同,他,到底是谁?

念无数次的法号,心中疑窦却无人能解,修行几十年,昭觉头一次觉得混沌。

最后一次去后山,她未禅坐,“贫尼功德尚未圆满,并无颜面去见佛祖,还请施主指条明路。”

依旧无人回应,昭觉甚至觉着,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心魔。尼师说了,那只猫兴许早已去见了佛祖。

而后不过两日,昭觉住持圆寂。

有传言说,住持火化时,听见了后山凄厉的猫叫声,一声一声撞在耳里,停在心间。

百姓对云寂庵更添一层敬畏,说是昭觉师太生前善行,连野猫也在为她送行。

8

扬州城内。

这时日头正好,无风、无雨。谢夫人来坞梨阁不是为了买首饰,只为了邀虹言一同前去云寂庵,“我去求个平安,正好想着你,带你去求求姻缘。”

锈红在一旁听着,“呀,谢夫人真是想得周到。”

虹言本来婉拒了,可架不住谢夫人热情,锈红也在一旁撺掇,索性就当出去透透风。

云寂庵在城外,据说已经供奉了几百年的香火,心诚之人,必能得到佛祖庇佑。

一路颠簸过去已经是晌午,谢夫人拍拍虹言的手,“庵里只有素食,你可别嫌弃。”

虹言望着建在山腰的云寂庵,“怎会嫌弃?我已经饿了许久。”

两人带着丫头小厮一路爬上去,额间出了些薄汗。

草草用完膳,谢夫人就忙着去向师太求平安福,虹言推脱了,“我本就不是要来求姻缘的!”

庵里前来的信徒不少,有妇人亦有姑娘,云寂庵是不接待男子的。

虹言觉着与这里格格不入,随意问了一句洒扫的尼师,是否有僻静些的地方。

“阿弥陀佛。后山荒凉,施主小心为上。”

朝着尼师所指方向,越走越发像是无人之境,不过干净得一尘不染,想来也是日日有人打扫的。

一块怪石映入眼帘,坐在此处能俯瞰山下景色。

深秋季节,若是微风缓缓而来,几片红叶便轻轻从枝头打个转,最后掉落在地上。

正当虹言将这绝色收揽眼底时,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,“你是妖?”语调虽淡然,却掩不住一丝雀跃。

竟是男子的声音!

“谁?”

那人却不回答,自顾自道,“没有妖力却也非凡人魂魄……”虹言曾是堕仙,被剔除了仙骨沦为凡人,常人可瞧不出来。

她找不见声音的出处,只得竖起耳朵神色戒备。等了许久,那道声音再次响起,“阿弥陀佛,是在下唐突了。”

这下轮到虹言讶异了,本以为是妖,可妖又怎会念佛号?更何况是在这没有男子的云寂庵。难不成是在这里修行的妖怪?

“你躲在暗处算什么?”

只听得嗤笑一声,“不是躲,而是出不去。”那声音顿了顿,“算算日子,也快三百年了。”

这一句三百年,像是打开了闸门,回忆如洪水般袭来,净心不自觉地朝虹言说了许多。

故事里有慧慈、昭觉、智文,都是些早已去见了佛祖的尼师……一桩桩一件件。

虹言竟是听得入了迷,“值得么?足以让你掏出半颗妖丹?”

“我不过是只族中丢弃的猫妖,而她是这云寂庵下一任的住持。又有何不值?”

“你说这话倒像是为了这苍生,”虹言轻笑起来,“难道就没有半点私心?”

净心避而不答,“我又不是凡人说书的,不过想求你帮忙罢了。”

“我想去瞧瞧她的墓。”

净心失了半颗妖丹,又耗费大量妖力为昭觉作引,而后不能再修炼,也没能补回来。

现下成了这副模样,妖不是妖,人不是人。

他若要想出去,只能附身在他人身上,凡人魂魄弱小,附身离开后便会身亡。

来后山洒扫的尼师换了又换,净心一次次压制住心中恶念,昭觉教他心要善。

虹言眼底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,“若你不还将这身子还我,我连反抗之力也没有。”

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团红红的光来,虹言伸手接住,是半颗妖丹。

“将它藏起来,以后就是你的了。”

虹言正色道,“你应该清楚,没了妖丹还能活多久?!”

一只茶色猫凭空而出,静静看着她,目光深邃。

9

昭觉的墓在庵外一处林子里头,那里葬着云寂庵过往的住持。

净心一路摸索过去,只见碑上所写:云寂庵圆寂先师昭觉师太。再无多余之言。

他将双手合十,抵于额间,“阿弥陀佛,昭觉师太,在下净心。”

修为薄弱,没了妖丹后还能活一个时辰,此后灰飞烟灭,世上再无茶色猫妖。

他在墓前一刻不停地念着“清心经法”。这是初见时,昭觉令他卸下防备之语。

这一生,算是得偿所愿。

长老所言不祥终是没能成真,昭觉修行亦未被毁。

好像唯一可惜的,就是昭觉死前也未能知晓自己是只猫妖,不过也算不上遗憾。

当初昭觉留下的半包糖姜片,他偷偷躲在洞里吃得干干净净,刚入口时甜,细嚼两口便觉得辣。

在那一刻,他好像明白了昭觉为何喜爱这糖姜片,人生大抵就是如此。

无人见得,墓塔林内昭觉师太碑前站着一位女子,有星星点点的光芒从她身上散发,一部分落在墓上,一部分随风走了,快得抓也抓不住。

找到虹言时,天已经黑了大半,云寂庵众多尼师都下山寻人来了。

谢夫人看见倒在地上的人,只觉得气血上涌,身旁丫头将她牢牢扶住,这才没晕过去。

一位年纪较大的尼师蹲下探了探鼻息,再轻轻摇了摇肩膀,虹言便醒了过来,这时谢夫人才松了口气,“你怎会来了这墓塔林?”

“我,不记得了。”

“不记得了?”

“阿弥陀佛,无事便好。”尼师打断了她们的问话,示意天快黑了。

谢夫人松了手上的镯子,添了香火钱。谢过各位尼师便带着虹言匆匆走了。

软轿里,虹言捏着袖口的那半颗妖丹,看见谢夫人怀疑的眼神笑眯眯道,“夫人不必担忧,我不过是贪玩所以下了山,在尼师面前也不好意思开口,只得说忘记了!”

谢夫人心性迟钝,竟是信了虹言这番“胡话”,一个劲儿地赔礼,“怪我、怪我,没能将你照顾好。”

虹言躲避着眼神,生怕被拆穿了谎言。

掀开帘子,望着外头掠过的树影,想起那只笨拙却温柔的猫妖。

虹言还问过一句话,“你对她生了情?”

那猫妖连连否认,“不可胡诌,净心与昭觉不过是在同一处修行罢了。”

出家人需得摒弃七情六欲,连喜爱她之人,也得摒弃七情六欲,莫要给她徒添烦恼。

修行修行,自净其心。